崔明德带来消息时我一时不知自己该悲还是喜。经历过阿武怀孕,我对宫中孕育之事的潜规则或多或少有了了解——断没有人癸水一个月不来,太医也还未下定论之时,就着急着忙向四处播布消息的。何况推算时日,阿欢的癸水只是迟了十数日,远未到确认这个月不来的时候。

    当然,阿欢之所以托崔明德说这话,自有她本身的含义:事已至此,无论她肚中有无胎儿,太子妃都必须要一个儿子,这也是为何我特地托了阿绍替我寻摸良家女子的原因;若她当真已怀上了胎儿,以如今太子之昏聩,韦欣在东宫之得势,以及宫中之逢高踩低,尽早使我们知道消息,才能使众人一心,免生意外;这消息由崔明德带来,则与我特地要托崔明德替我带一个东西过去一样,是一种亲信的表态,否则我的人借着接引传信之便,一日往返宫中,不下三二次,给阿欢带东西,也是日日不落,不必特地再多托到崔明德头上;我之本心,托着崔明德,不止是示她以亲信,亦是希望阿欢与她能冰释前嫌,和睦相处,阿欢再托她带话回来,则又是告知我,我的心意,她已领了。

    这样现实且精密算计着的阿欢使我心喜——说明她已开始振作着筹划未来,然而宣称自己怀孕的阿欢又使我忧愁——她不是普通的女子,未来的无上恩荣虽能使她野心勃勃,却绝对无法抹平李暅所带来的屈辱,而短时为了复仇而起的振作虽能使她暂时略过这些屈辱,那些回忆却绝对会永久地刻在她的心上,永不泯灭。而我却对此无能为力——不,我还是有些事可以为她做的,就好像她为我做的那些。

    在无咎阁住下的第十二日,我终于得到了太医的允准,可以下楼散步。久已疏于运动的我摒弃辇舆,走到朝阳台附近的小花园,寻到了闲倚着婉儿看武氏诸小娘玩步打球的母亲,向她镇重一礼:“阿娘,我想学打球。”

    母亲有些惊异地偏头,手上把玩的花枝随她的身子晃了一晃,堆满花朵的枝头伸出来,向我虚虚一点:“怎么想起这个?”

    我看见周王妃坐在前面,离母亲最近,回过头,两眼盯着我,又忙忙转回去,我笑了下,从她身前走过,紧紧挨到母亲身前,贴着她的腿跪下,为她捶腿的宫人识趣地让出位置,退在一旁。

    母亲压住婉儿,从舒适的椅背中探起身子,手抚在我的头上——我只在头顶斜斜地束了一个小髻,大半的头发柔顺地垂下去,好摸得很——两只指头在我的后脑勺上漫不经心地跳跃:“想学打球就学,多大的人了,怎么还要和我报告?”

    一阵笑声,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哪些人在笑、笑出怎样形状。我也笑了下,把脸贴在母亲腿上:“阿娘教我好不好?”

    母亲没说话——既不再问我为什么突然想打球,也不问我为何必要她教—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手顺着我的头发摸下去,替我将披散的头发理到一侧。理好之后,看了看我的侧脸,命人把我扶起来,挨着她坐好,摇头道:“你这身体,是该好好调理。”手搭着我的手,半嗔着地道:“从前叫你打球、骑马、蹴鞠,给你配最好的师傅,你阿耶、阿兄,还有我劝着、逼着,也不见你长乐公主玉体劳动一下,真生了大病,知道冷热了?”

    我不回答,只是笑——眼下也只需要笑——边笑着,边将头倚在母亲的臂弯中,打量在场的人群。宫中内人不消说了。武家小一辈的女娘们几乎都在,与我同辈的,只来了梁王妃。周王妃除了自己来,还带着两个良娣——她最近来得实在是频繁。远处还有人声渐向这接近,隐约听得像是安定公主。过了一会,猜测便得了肯定,来的的确是安定公主,不但带着她女儿,还带了清河姑姑——我若没记错,她二位好些时候没这么亲热过了,毕竟一个姑姑,一个侄女,辈分上实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。

    来了这么些人,小小的花园,便显得有些

    拥挤,于是移驾仙居殿。那里早已得承旨意,备下了筵席——显然是准备了不少时候的,我就住在二楼,却一点不知。手挽着母亲,也作出嗔怪模样,和她撒娇:“阿娘!”

    母亲笑了下,向我手上一拍:“席是你阿兄进的,没短你的份。只是你这几日昏昏沉沉的,也不知几时候醒,就单备在那里。谁知你倒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说话的时节,外面已报说太子、太子妃还有周王觐见。母亲笑得更深,命人接引进来,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——这模样待太子倒没什么,在周王旦还有些稀罕,在阿欢就更稀奇了。

    太子和周王又将儿女们都带了来,同行的还有韦欣。一大群人先行国礼,又行家礼,行完,母亲方说今日是家宴,不用拘国礼。于是落座。我眼观阿欢,她依旧是涂着厚厚的粉,穿着厚重的衣衫,看不出到底是怎样情形。

    宴会如所有的家宴一样,以祝贺母亲万寿开场,欢乐祥和的空气很快便蔓延进每一处最细小的角落。阿欢只浅浅地饮了几口酒,我也只稍稍喝了些。其他人大多也还克制,独母亲、李暅和李旦喝得最多。母亲是蓄意寻欢,李暅是一贯如此,李旦却像是特地买醉似的,喝得上头,忽地在席上摇头晃脑、唉声叹气起来。母亲不喜欢这煞风景的行径,停了杯箸,皱眉看他,李暅却已先她一步起身,斜眼看去:“三郎仿佛有心事?”

    李旦像是受到了惊吓,摇摇晃晃地走上前,对着母亲长拜到地:“并无。”

    婉儿将一杯酒塞在母亲手中,母亲以掌心摩挲酒杯,并不就饮,李暅道:“那是酒菜不合心意?”

    李旦慌忙:“也不是。”

    李暅便盯着他,慢吞吞道:“若不是,三郎何故叹气?”

    李旦看看他,又看看母亲,最后将眼光落在我身上,我心中警铃大作,也自桌上捏起酒杯,端在嘴边,作势要饮,眼却去看阿欢,与她对个眼色,阿欢装作没有看见我,伸出筷子,夹了一箸青菜。

    却听李旦道:“今日良宴,三代同堂。母子兄弟,共享天伦。女有所归,男有所室。融融泻泻,其乐也无穷。独阿姊一人形单影只,了无所适。旦思及此,不觉叹息。”